情況……有點不妥。

繪裏看了看旁邊面無表情的少年，又看了看車上一臉肅寂的父親，深覺自己處在兩道寒流的交界處，幸虧她從在醫院睜開眼睛起應付的就是常陸院雙子和幸村精市這樣的麻煩，心理素質異常強悍，若無其事的就要給這兩座冰山來個互相介紹。

“那個……”

她還沒有開口，北川父親就皺起眉頭，首先註意到她的衣服，“怎麽穿成這樣？”

“？”繪裏順著他的目光，低頭看見了自己白色睡裙和外套，這才驚覺——大半夜自己穿成這樣，旁邊還站著一個異性——這個畫面對任何有個青春期女兒的爸爸來說，可能都有點刺激……

既然是這樣，那麽“天氣不錯出來賞月”這個借口大概不能用了。

女生內心扼腕，表面上卻一副‘你不要再說我知道錯了’的虛心受教神情……心情不太妙的父親本來還想再說些什麽，但是看見她這個模樣，不自覺也軟化下態度，咳了一聲。

要是放在平常，她不頂撞回來就算得上是表現良好了，今天難道是因為……？

父親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轉到旁邊的少年身上。

——因為想給喜歡的人留下好印象嗎？

他不知道想到什麽，目光深沈地打量了少年片刻，對女兒說道，“繪裏，你先回去。”

“……哈？”繪裏眨了眨眼睛，下意識地要拒絕這個莫名其妙的安排——但是，在她說出口之前，少年突然往她的方向靠近了一步，不著痕跡地伸手從背後、輕輕的握住了她的指尖。

也許是因為夜裏的氣候，他的體溫並不高，指尖相觸的時候，甚至有些細細的涼意，但是女生的反應卻像是被燙到一樣，驀然蜷起手指，扣在掌心裏。

手冢似乎只是想阻止她說出反對的話，即使在長輩眼皮底下，這個動作分明帶著不可言說的暧昧意味，但是少年卻一本正經，意思傳達到之後就收回了手，看不出半點不自在的模樣。

繪裏：“……”

看上去，接下來的談話他們兩個都不需要自己在場，她稍微無語了一下，總覺得如果是手冢的話……好像沒什麽好擔心的，想通了這一點，她轉身往家裏走去。

推開門，松野一成還在地上廢寢忘食的打游戲，繪裏熱了兩杯牛奶，順手遞給他一杯，提醒道，“趕緊通關，你爹要回來了。”

松野一成接牛奶的手一哆嗦，差點打翻在地，“你怎麽知道？你看見了？”

“有那麽可怕嗎？”繪裏不能理解的看著弟弟。

“……”

聽到這句話，一成的神色有些覆雜。

於公於私，父親都是那種說一不二的大家長作風，老實說，他長到這個年紀，北川繪裏是他見過的第一個敢頂撞父親的人。也許是因為她從小在祖父身邊長大，對這個陌生的家庭缺乏敬意，在她失憶之前，他們之間的交流僅限於相看兩厭，而她跟父親交流得多一些，一見面就爭吵不休。

他小時候隱約聽過旁人的閑言碎語，據說父親和祖父常年關系不和，把北川繪裏送去撫養是他們之間休戰的象征——按照這個思路推測，跟祖父一起生活的她對父親的排斥就順理成章了。

“幹嘛？嚇傻了？”繪裏還在看著他。

“……沒有的事！！”松野一成原本打算撤退，被她這麽一刺激，立刻又坐回原位，拿著游戲手柄繼續通關——他其實還是挺怕的，但估摸著有被北川繪裏吸引火力，戰火應該不會波及到自身。

過了一會，大門又被推開，北川父親走了進來。

繪裏探頭往他身後望去，“我朋友呢？”

“……”雖說女生外向，但大半夜風塵仆仆歸家的父親難免覺得有些淒涼，他端著一張撲克臉，簡短道，“回家了。”

“這麽晚了……”繪裏低聲念了一句，似乎不太讚同。

沒錯，這劇情我看過很多遍了，松野一成心想，下一句就該吵起來了。

“我去給他打個電話。”誰知道女生不按常理出牌，擡腿就要遠離戰場，往樓上房間走去。

“等會。”父親開口叫住了她，習慣性的跟教訓下屬似的訓了兩句女兒，“下次出門不要那麽冒冒失失的，穿成這樣成何體統？知道嗎？”

“……”

這下總能吵起來了吧。

松野一成喝了口牛奶，默默地看著。

“挺好看的啊。”繪裏扯了扯自己的裙子，“我新買的，不穿給人看多可惜。”

父親：“……”

弟弟：“……”

客廳裏兩位男士都被她的言亂噎了個無話可說，感覺女人真是生活在另一個星球上的生物。趁沒有人反駁，繪裏淡定的轉身走了。

北川父親和松野一成面面相覷了一會，半響之後，前者沈下臉色，“你怎麽又在玩游戲？！”

“……”

隔音效果良好的房間，把外面父親訓斥弟弟的聲音都隔絕在外，繪裏拿起手機，想了想，只是給手冢發了一條有沒有到家的問候短信。

手冢回覆的很快，繪裏看見屏幕亮起，直接回撥過去。

“到家了嗎？”繪裏聽見他用鑰匙開門的聲音，“……好快啊，你家離這裏很近嗎？”

“恩。”

“……哦。”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手冢的聲音比平常更低沈一點——雖然光從電話裏聽來，他能表達出來的情緒只有普通冷淡和非常冷淡。

“我爸跟你說了什麽？沒有為難你嗎？”她接著問。

“沒有。”手冢大概是站在院子裏，池塘的流水聲細細地傳了過來，“如果沒什麽事的話，早點——”

“睡不著！”繪裏飛快地截斷了他的話，抱著枕頭在床上打了個滾，為了滿足好奇心而不自覺地用上了撒嬌的語氣，“告訴我嘛，不然我會失眠一整個晚上的！”

“……”

“國光？”

也許是她沒有意識流露出來的、與從前相似的姿態，少年沈默了一會，還是難得妥協道，“他讓我問你，願不願意舉辦生日聚會。”

“就這樣？”女生顯得有些失望，“那然後呢？”

“……”

“沒了？”

手冢扶了扶眼鏡，“我建議他親自問。”

繪裏：“……”她下意識地摸了摸露在睡衣外面的小臂，感覺突然很冷。

不得不說，少年你的回答實在有些寒氣逼人……

她覺得父親在手冢這個碰了個釘子有點好笑，不過很快克制自己，收斂起這不敬的笑意，說道，“奇怪，為什麽讓你來問啊？”

大概是長期不睦的父女關系，讓他沒有被應允的把握。

手冢對答案非常明晰，但卻沒有想要跟她解釋的念頭——不管是出於什麽原因，他們現在總算能夠記得繪裏的生日了，或許，算得上是不錯的開端。

“太晚了，”他生硬地轉移了話題，“……下次再說。”

在他說完這句話，準備掛斷電話之前，又聽見那邊傳來急切的聲音，“——等下！”

他把準備放下的手機貼回耳邊，但是女生詭異地保持了沈默，聽動靜，似乎又在床上滾了幾圈，才略帶遲疑地開了口，“早上……可以等我一起上學嗎？”

清晨的飯桌上，北川父親果然向女兒詢問了願不願意舉辦生日派對的事情，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繪裏總覺得自家父親那張嚴肅古板的臉上……好像有點……緊張？

“可以啊，不過我沒什麽朋友。”繪裏抓了片面包，隨口回答道，“我先走了。”

手冢早就等在門口，“繪裏。”

“早啊。”女生咬著面包，含糊不清地說道，“不好意思，我睡過頭了。”

雖然有可能面臨遲到的風險，少年還是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先吃完面包。”

“……”

她艱難地咽下最後一口，說道，“我以為你討厭遲到。”

“恩。”

“那還浪費時間！”繪裏一臉嚴肅地譴責。

“早餐很重要。”手冢不為所動，把牛奶打開遞給她，又從她另一只手裏接過書包，“走吧。”

“……哦。”

敢情你的原則還有等級制啊……

繪裏側頭打量旁邊少年，電話裏的過分冷淡像只是她臆測出來的錯覺，他跟平常一樣，臉上看不出半點情緒。

但是……連稱呼都會在意的人，不可能沒有在意那個時候、他的手伸過來時，自己避之不及的姿態……不管怎麽說，自己好像都有些反應過度了。

她想趁一起上學的短暫路程跟他解釋一番，但是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

早高峰的電車非常擁擠，平常繪裏一個人時不覺得有什麽，但是少年挺拔的身影立在面前，無端就覺得空間變得更加逼仄——實際上，手冢還為她與人群隔開了些許距離，但是少年身上的氣息直接而且不由分說的入侵了感官，就讓她覺得不自在起來。

毫無由來，不需要記憶依托，她就輕易地得知了自己曾經與這個人多麽親密，親密到……只是這種程度的接觸，就讓她想要伸出手，環住少年精瘦的腰——但是，這個想法實在是太奇怪了！

繪裏搖了搖頭，想要擺脫那些時光裏殘留下來的習慣。

她又往後退了一步。

察覺到她的動作，手冢低下頭來，看了她一眼，目光裏潛藏著說不出的幽深。

“……不是。”繪裏這才想起自己的行為多麽引人誤會，簡直就是淩晨的升級版，她擺了擺手，正要解釋些什麽，電車到站，人潮湧動起來，走神狀態下的女生被人撞了一下。

手冢終於看不下去，伸手扶了一把。

他的手搭在女生的手腕上時，她像受到什麽刺激一樣，猛地擡起了頭——這一次，手冢看得很清楚，那是跟當時一樣，混雜著排斥、痛苦、想要逃離之類種種負面情緒的目光。

……但是，她本人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她不知道自己在那個瞬間，潛意識裏流露出了什麽樣的神情，手冢松開手之後，她順口道謝，轉身匆匆地下了車。

繪裏幾乎以最快的速度、稱得上是落荒而逃的離開了站臺。

走了一段路之後，她才放慢了腳步，褪去了在手冢面前強撐的無知神色，面帶疑惑地思考起自己剛剛突然變得異常激烈的情緒，還沒等她思考出什麽結果，身後就有人叫住了她。

“繪裏。”

她停下腳步，看見少年慢悠悠地走來，不知道在她身後跟了多久。

從他走過來的方向，似乎也是剛離開站臺，但是她在電車上分明沒有看見他，不管是今天……還是以往每一天。

“……早啊，今天真巧。”

來人拖著懶洋洋的關西腔，停在了她的身邊，側臉在晨光中露出了他非常擅長的、略帶暧昧意味卻並不冒犯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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